上海的年轻人,为啥都开始上夜校了?

伊秀妹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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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魔都从来是多维的,夜幕落下后尤甚。不同世界的色彩一股脑砸在黑色染布的各个角落,望向彼此的时候是满目的漆黑,只有自己的身侧明丽。

  夜晚,外滩的人潮里是一个世界,漕河泾的写字楼里也是一个世界;烛光下的红酒是一个世界,公路旁的扎啤也是一个世界。

  而有的人,在市民艺术夜校下课后,偶遇一只马路上的蛤蟆,然后待在原地看它一下一下蹦进绿化带。那一刻,她觉得夏天到了。这又是一个世界。

  上海市民艺术夜校怎么看都是奇特的存在,感觉好像无人知晓,但课却总抢不到。

  夜校课程分为春季班和秋季班,几乎囊括了所有可以想到的艺术门类,声乐、戏剧、瑜伽、美妆、手工、绘画、舞蹈,甚至还有一大批非遗项目。上课地点分布在各区的群众文化馆或群众艺术馆,绝大多数课程每周安排一次课,在工作日的晚七点至八点半,也有部分课程在周末。一期12次课,收费多为500元。

  “当500块钱12节的艺术课摆在你面前,你当然会热泪盈眶、感激涕零、立马报名,对吧?”戏剧班的小白总说自己普通话不好,但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快得像在打机关枪,并且最后激动地补上一个问号。

  本地阿姨们或许仍是夜校课程的中坚力量,但“上班族”也在积极涌入。上艺术夜校的年轻人,未必拥有“梦中情岗”,也不一定时间宽裕,他们只是想在夜的染布上向别的色块迈进一步,寻一块工作之外的飞地。

  但现实世界的牵绊总是如影随形,纯粹的爱好或贡献了疲惫生活中的片刻喘息,或化作成长道路上的一件趁手“兵器”。爱好之外,年轻的身影仍面对各自的“五关六将”。

  日落之后

  结束白天的打工,夜晚应是“以生活之名”。

  吴茗有时下班回家还可以抓住落日的尾巴,夕阳之下,周围的邻居在附近遛狗,或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大谈今日的菜价。这是让她感到治愈的烟火气。

  而在钟禧印象里,小时候夏天的夜晚就是在老家躺着看星星,手边是西瓜和葡萄。后来,夜晚的独立性越来越弱,好像只是白天的简单延续。她对夜晚唯一的感受,成了面包店和超市在八点后的折扣。

  陈橙听过一个词叫“日落综合征”,虽然本意是指老年痴呆症患者在黄昏时的某种症状表现,但她觉得日落后的心情低落确实有迹可循。而小羊在上夜校之前,绝大多数夜晚也是窝在一个人的出租屋玩手机。

  对于他们来说,夜校在重新捕获“夜晚”。

  500元的价格把艺术培训的经济门槛一下子降低,要知道这在市面上可能只是一次课的价格。而且课程的师资力量也有一定保证,对于初入社会不久、存款寥寥的年轻人来说,更多可能被打开了。

  小羊一口气报了三门课,周一街舞,周二美妆,周四瑜伽。“上了夜校之后,晚上的时间被填充了,让我觉得在上海除了工作还有另外一个支撑。”小羊觉得这是长大之后再体验一把上兴趣班的感觉,是在“好好养自己”的明证。如今春季班已经结课,小羊瘦了十多斤,对自己的化妆技术也更有信心。接下来的秋季班,她觉得夜晚还可以再饱和一些,打算报上四门课。

  钟禧在最后一节尊巴舞课前拍下了当时的夕阳。 本文图片受访者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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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钟禧上的是尊巴舞课程,每周三的舞蹈日成为她生活的锚点。

  她觉得自己和“小王子”有点像,书里写“如果你说下午四点来,那么从三点开始我就感到幸福”,而她的盼头从周二就开始了。提前休整,提前兴奋。

  周三下午去上课的路上,钟禧会看到广场上成群结队的阿姨,然后心里想着“我也要去跳舞啦!”舞蹈带来的多巴胺分泌让她的整个夜晚都显得不同,“触角有被打开”。回家的路上,她会注意到街边的网红面包店,会留心平时觉得不足为奇的音乐喷泉,会猛嗅路边的火锅香气馋到不行。“总之心情很好。”她说。

  上夜校戏剧班的小白相信,夜晚就应该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,应该自由安排去做什么。晚上如果没有工作,那就是最佳的充电时间。

  现实之外

  小白已经上完了戏剧班的最后一节课,但是后劲很大。结课后一周的原上课日,她发了一条风风火火的朋友圈,一通怀念。“怀念大青浦,怀念一群可爱的人,怀念洛莫夫,怀念我的沃洛维草地还有我的狗乌加达依。”

  戏剧班在青浦,小白从市区过去单程需要一小时四十分钟,有的时候回到家可能已经快十一点了。选课的时候,她是作为一名文艺爱好者的“为爱发电”,但没想到戏剧班后来变得像个大家庭一样。

  戏剧班汇演结束后的大合照。

  最后一次课是学员的大汇演,所有人分为三个组,演出三场戏。小白参演的是契诃夫的《求婚》,饰演男主角洛莫夫。戏里她是善疑的地主,戏外她是夜校学员,白天她是兼职展会翻译和剧场职员的自由职业者。戏剧班,仿佛一个双重新世界的套娃。

  小白在表演上也是“小白”,没有信心,不敢表达。洛莫夫第一次来到女主角家中的时候,小白演得像是要上门吵架。搭戏的伙伴对她说:“你蛮有意思,蛮放得开的。”小白有些没想到,原来大家可以不苛求演技,原来演错了也可以获得正反馈。她越来越放松,信心也越来越足。

  《求婚》现场剧照。

  班里没有表演经验的学员很多,但演技不精丝毫不妨碍全情投入。动作出错的时候搭档一遍遍反复搭戏,丝毫没有怨言。大家有清晰的共识:就算工作再忙,戏也要像样。小白总能看到有学员一下课就开始打电话对接工作,那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。除了常规课程之外,《求婚》剧组还自发在周末组织了多次排练,每次都不少于三个小时,老师周海明也会到场指导。周海明已经上了几年的夜校课程,即使是在他看来,像这样关系紧密、主动付出的班集体也很少见。

  小白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次排练,《公主和亲》剧组的“老佛爷”给全班带了寿司和煎饺,“格格”则带了披萨。“每个人都在分享,所有人都是自己人。”排练格外累,美食格外香。

  汇演当天,课程所在的青浦区文化馆提供了小白眼中近乎完美的舞台,有声光电,有后勤保障。各个剧组的服装则是学员们主动自行筹措,同样与剧作完美贴切。台下是亲友团,台上是《公主和亲》《求婚》《芳华》,三部戏三个时空,一群业余演员撑起一整个大舞台。

  “像模像样”,周海明如此评价。从相声班到戏剧班,周海明一直在做艺术的普及和传承工作,这台演出算是一阵响亮的回声。脱下戏服的一刻,小白是伤感的,她觉得洛莫夫从此不见了,一个现实之外的新世界也就此远去。

  艺术夜校,本就像是一场背离现实生活之繁杂的私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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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吴茗在练习尤克里里。

  吴茗报上夜校的尤克里里班后,在角落躺了多年的琴终于摆脱了吃灰的命运。更重要的是,她获得了一个半小时可以坦然不看手机的时间。“忘却一切现实生活中的压力,专心地沉浸在课堂里。”在平时,吴茗的手机像是粘在手上,自己的急性子又会强迫性地在第一时间回复所有消息。于是这90分钟显得尤为珍贵,一份难得的抽离,在琴弦上奏出一个“慢”字。

  现在工作日晚上空闲的时候,吴茗还会约上自己的朋友,她弹尤克里里,朋友弹自己的吉他。弹琴、唱歌,音乐的流动让人可以短暂地避开现实。

  斜杠之下

  有网友评论说:“你们都哪里找的工作?为什么可以在七点之前下班?”

  夜校有严格的考勤制度,但对这些上夜校的年轻人来说,缺勤几乎无可避免。这周临时加班,下周准备考证,生活的巴掌轻易地扇在考勤记录上。

  吴茗大概只去了三分之二的课程,甚至缺席了最后一课的大合照。她在机构当老师,有的时候晚上八九点才能下班。不加班的时候,她也时常忙于教师资格证等教育相关证书的考试准备。

  2020年,吴茗留完学回国。回国之后,她发现大家的简历上都会写各种各样的证书,于是她觉得自己的简历上少了点什么。由此,考证的意识逐渐开始形成,她以为“人如果有空闲的时间,证当然是越多越好”。下半年,吴茗还打算报班考一个咖啡师资格证。

  吴茗的CELTA证书。

  斜杠、副业、女性力量,这些词在社会舆论场里不断激荡,吴茗觉得难免有些焦虑。

  她会羡慕尤克里里班上的阿姨可以一门心思扑在琴上,又会觉得以瑜伽冥想作为每天开始和结束的朋友活得太过紧凑,“生活总归是自己选的,但其他人的生活选择可能会影响我去做一些尝试,目前还在不断试错并慢慢走向正轨的过程中。”

  和吴茗相比,钟禧的焦虑感则赤裸裸得多。

  春季班夜校报名的时候,钟禧刚从一家国企单位离职。下一份工作是一所学校的语文老师,大概在九月前后入职,于是夜校春季班正好在她的间隔期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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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5月20日课上,陈橙画下了熊猫花花。

  计划是她从初高中时期形成的习惯,一份日程安排能让第二天更加充实。而现在的计划书不会具体到时刻,更像一份任务清单,每条任务都以过程为导向,而不强调结果。它作为生活中更大尺度的闹钟,提醒陈橙保持一个大致稳定的行进方向。

  其实,哪怕是自由职业者也做不到彻头彻尾的洒脱。小白在戏剧班课程结束后,也在思考自己下一步应当何去何从。经济上一定会有焦虑感,但每当她看到身边的朋友十点还在加班,这份焦虑感又会立马淡去。闲散久了,小白也觉得自己的专注度有所下降,似乎需要一份全职工作来回归更加规律的生活。

  如人饮水,上艺术夜校的年轻人也不见得坐拥“梦中情岗”,夜校或许只是漫漫人生的一处补丁。市民艺术夜校尚有寒暑两个“断点”,身之所处的魔都,时时刻刻都在给年轻人上课,请年轻人答题。

标签:夜校自己的戏剧课程夜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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