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南京西路租房20年的上海阿姨,60岁在郊区有了家

白小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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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摘要: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

   编者按:

   人生的真相是什么?

  当你开始思考这个问题,或许你已有些年纪,也或者你正在经历人生的某种转折、某些变化。你想要向内、向外寻求现实的解法,想要抵达明朗而超脱的心灵彼岸,却发现都不太容易。

  这是我们想要推出这组系列报道的初衷。几位正在经历人生后半程的普通老人,在颠沛的人生旅途中迷失过、摇摆过,慌张过,当然,也年轻过,一如今天的我们。

   如今,在面对衰老的同时,他们还要应对城市更新带来的迁徙、病痛的折磨、失去至亲的伤,以及,漫长的孤独。

   他们正在走过我们每个人都要走的路,他们正在渐渐抵达人生的真相。而真相里,总还有特别的力量。

   这几年,在奉贤的街头巷尾,讲“上海话”的人越来越多了。

  或许很多外地朋友不知道,在上海,方言分两种。一种是广为人知的吴语,俗称上海话,在市中心的弄堂、电台节目和公交沪语播报中都能听到;另一种则是很少在大众认知中“拥有姓名”的本地话,它源于沪郊各区,比起吴侬软语的“柔”,本地话稍粗犷些。语音语调的不同,让沪郊本地口音常在互联网上被认作是“洋泾浜”,也让掌握两种方言体系的人群有了另一重意义上的“物理隔阂”。

  在过去,两种方言体系在地理分布上有着相对固定的泾渭分明。近几年,随着旧改搬迁等城市更新项目落地,越来越多讲着“上海话”的人从市中心的弄堂里搬去奉贤、南汇、青浦等郊区的大居。这其中,不乏有年逾半百、或许前半生都未曾踏出过外环的老人们,当他们最终关上老宅房门、拿到新房钥匙的那一刻,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。在孑然一身告别旧友邻居、离开原有的生活圈子,人生的下半程突然开启截然不同地走向后,他们又该如何从熟悉语言体系到融入陌生的生活,重建生活秩序?

  近日,记者来到奉贤区青村镇闲德苑,这是承接杨浦区旧改的安置房小区,居住着从市区搬迁来的老人们,老龄人口占比超50%。在这里,记者认识了62岁的刘美凤,她来自杨浦区大桥街道,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,但迫于各种原因,她的前半生,从未有过名义上属于自己的“家”。她自嘲是老“沪漂”,在南京西路租了20多年房,见识了一间更比一间糟(但却更贵)的房,也像年轻人般因房东涨租而奔走发愁。而到最后,当60岁的她带着年逾90岁的老父亲辗转租房时,市场对老年人的堤防与奚落再次让她感到人情冷暖。即便蜗居在城市最中心的中心,刘美凤始终觉得自己似乎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。

   2020年,刘美凤迎来旧改征收,杨浦那间父亲、哥哥和她共同拥有的不见阳光、逼仄简陋的十多平米老宅换成了奉贤青村两套向阳敞亮的新房,“沪漂”生涯就此结束。在“绝对不会去”的沪郊奉贤,刘美风开启了新生活,她骑着小电驴穿行在大街小巷,像当地人一样摸清了这片新城每个菜市场的优惠套路、好玩去处。她说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“心定”过,她把自己微信简介上的地区改成“上海奉贤”,大大方方地说:我在这里有家了。

   刘美凤跟爸爸在新家看电视

   以下是她的讲述:

   “住在南京西路,但好像跟上海格格不入”

  我出生在杨浦区大桥街道的老宅里,一句话形容就是“脏乱差”。老宅很小,实用面积不过10多平方米,一张床、一个柜子,基本就占满了。这最早是纺织厂分给工人的宿舍,一直到旧改搬迁,我们家都只有那一套房子。但严格意义上讲,我们每年要支付着房租,房子的产权并不在我们手里。

  最开始,我和爸妈、哥哥一家四口住,后来哥哥在里面结婚、生孩子又离婚,老宅就变得更挤,做饭的时候,油烟直接往床的方向飘去。我家的悲剧也是从这开始的。老宅本是不具备做饭的条件的,家人图方便,就在房子外搭出一座违章建筑,接了煤气管道,当时家家户户都这样。某天凌晨,管道裂开煤气泄漏,房子太挤,空气流不通。最终是小侄女没去上学,老师请同学来家里找,敲不开门才发现家人都昏在里面了。

  这倒是棚户区唯一的好处,有人在弄堂里面号了一嗓子,邻居们都跑来帮忙,抱起我家人就往医院冲,现在住在楼房里,隔壁是谁都不见得认识。我和哥哥因为早起工作躲过一劫,但妈妈跟侄女送到医院时就去世了,爸爸抢救了一周才醒过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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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刘美凤曾住的棚户区

  我30多岁离了婚。从婆家搬出来后,为了让哥哥和爸爸住得更舒服些,我没回家,开始在外面租房住。我也不高兴回去,给他们添麻烦。我在邮局工作,南京西路靠近人民广场,顶顶的市中心,但这里房租也是老贵的。从2000年开始换了五六个地方,房租从最早750块涨到2500块,最贵的要5000块。

  没钱呀,只能租条件差的房子。最早租一室一厅,30多平米,我一个人住,每个月工资基本都给房租了。后来实在吃力,就租更便宜的老公房,在新世界百货边上,离单位近,地段是老好的。但说是石库门,其实一个门洞进去住了二十几家,煤卫混用。有些人家装电马桶,结果污水管不通,整层楼都是粪水。就这样的房子,房东还要涨价,我只好搬走。

  租过房的都知道,搬家很麻烦,所以我基本上不添置什么家具,也没那个钱。夏天热得睡不着,就和邻居们从家里拖个躺椅躺到新世界商场大门外去,两扇玻璃门一开一关,空调风凉飕飕的。有时候舒服得睡着了,醒过来已经是后半夜了,商场都关门了。

  我们那排人躺在那里,逛商场的人看我们像看“瘪三”一样的。说真的,虽然住在南京西路上,跟新世界贴隔壁,但我基本上从没去逛过。上班已经很辛苦了,下了班只想躺在家里,再说,里面物价太高了,哪是我消费得起的?别人羡慕我住在市中心,其实窗外车多人多,一刻不停,恨也恨死了。

   时代发展太快了,上海的繁华跟我从来不搭界的。毕竟我在这里,连自己的家都没有。

   “我要一个‘窠’,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”

  旧改消息刚传来时,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爸爸,说我可以不要一分钱,但一定要拿房子。为了他和哥哥住得舒服,我在外面租了20年房子,年纪大了,我要一个“窠”(注.上海话,意思为家或窝)。

  征收组说得很清楚,拿房子要去郊区。我以前从没来过奉贤,印象里就是“乡屋头”(乡下),很远,都是农村。十几年前有人鼓动我去奉贤买房,说十万块就能买海景大别墅,我说奉贤什么地方,绝对不去的,其实是一下子拿不出十万块。

  我第一次来奉贤是跟征收组的车,在沪郊几个大居都兜了一圈,那时候青村大居的房子还没建好,隔着车窗远远看一眼。征收组说:喏,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。车走的是金海公路,两旁绿化带里花开得很漂亮,到处都是高楼大厦。我心想,嗲额,奉贤跟市区没啥两样呀,好像比我们那还好点。后来我才知道这里就是奉贤新城。

   从刘美凤的新家,可以远眺奉贤新城的地标:上海之鱼与奉贤博物馆

  那之后我又来过奉贤四次,地铁倒公交,两个多小时。就为了留意小区的变化,哪天脚手架拆了、绿化进场了,就知道快好了。我心急,很早就联系好了装修公司,钥匙一拿,几乎立刻开工。搬离杨浦老宅,关门的时候,我还拍了张照,算是留作纪念吧,但当时心里想的是:总算可以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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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老宅与新房的两扇门

  拿房过渡期还有段插曲。房子收了,我只好带着我91岁的爸爸租房,他腿脚不好,我就找一楼。但租房中介特别精,看到我是老人,又要找底楼的房子,就说不租给老人。我只好骗他说是给小孩找的房子,求他帮帮忙。我后来也在想,如果没有旧改,我老了怎么办,连租房都被别人嫌弃。

   刘美凤带着父亲在奉贤青村大居生活

  搬进青村大居那天,我这辈子头一次感到“心定了”。以前租的房子,里面样样都不是我的,现在这里一切都是我的。我60多岁了,单身一人,总算有家了。新房子朝南,阳光可以直接照到床上,50平米,独立厨卫还有电梯,放以前能住十几口人,现在就我和爸爸两个人住。杨浦有些邻居死活不肯搬来奉贤,拿了钱在市区买老公房,七八十岁了还噔噔噔爬楼梯,也可怜。

  到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,我觉得没什么孤单的,难道在市中心一个人住的时候不孤单吗?我算是适应很快的,头一个月买了辆电瓶车,把奉贤大街小巷都走了一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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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闲暇时候,刘美凤会在小区里休憩健身

   【记者手记】

   采访当天,刘阿姨穿着玫红色的外套,头发梳得整齐,人很清瘦。

  她颠覆了我对两种身份的想象,一是老年人,二是上海人。年逾六旬,刘阿姨的人生达不到传统评价体系中的“理想”,她身上有很多当代年轻人的缩影,比如“上班已经够累了,下了班只想躺平”、“不婚不育,一个人过也可以很潇洒”;以及我们普遍面临的困境:“房租贵,住不起”、“这座城市的热闹是别人的,打工人始终找不到归属感”。

  每一个年轻人叫苦不迭的坎,如今62岁的刘阿姨似乎都帮我们先迈过来了,艰难,但她依然保持着乐观、积极,轻描淡写的笑称:人生嘛,混混就过去了。我并不觉得这是对人生的消极,反而有见识过生活的本质,并继续保持热爱的通透。

  同样令我高兴的,是透过刘阿姨们的故事,在某种程度上圆了曾经某次采访的遗憾。前些年,我去到市中心某棚户区采访,那里始建于60年代,煤卫共用,违章建筑林立,我顺着潮湿黝黑的台阶上楼,看到居民用木板搭建的、横亘悬挂在斑驳楼道内的“床”、马桶上方的电磁炉以及被改成公厕后发黑的楼梯间。触目惊心的现状,踏入楼房时脚下的颤动,令我很难想象,若没有旧改,这些生活于逼仄旧里的市民将如何长期深陷其中。

   如今,我随刘阿姨去到新家,家门正对着阳台落地玻璃窗,正午的阳光把地板“烤”得金黄,屋子里明媚温暖,整洁有序。

  这或许也是上海这座城市的魅力。它的精致繁华、高速发展,曾让刘阿姨们觉得自己格格不入,但峰回路转后,这座城市依然托举起每位需要帮助的市民,并让他们感到,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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